藍色風暴

生之旅,本是一趟空之旅,何苦以假當真?

    父親往生十四個多月了,一向固執又堅強的母親也病倒了,不是糾纏她多年的心臟病或是糖尿病,而是憂鬱症,我的母親堅守古代女人的一些觀念,彷彿還活在三十年前的台灣社會,跟現代台灣一直接不了軌,這回倒是讓她變摩登了,得了一個現代人熱門的心理疾病.

    從不好好遵從社會遊戲規則的我,跟母親一直格格不入,但因為一起生活了近四十年,也有深厚的相依存的情感,我們不是感情不好,卻是深度溝通不良,以至於在父親往生以後,她一個人獨居,越來越自我封閉的情況之下,我們原本就脆弱的溝通之橋便完全崩毀.

    而她在接連跟姐妹們與兒女們失和以後, 終於首肯就醫,找了心理醫生面談,接受服藥的建議,總算跨出了一大步.

    會得到憂鬱症,首先要有極放不開的性格,遇到了困境便會爆發出來,長期獨自照料我生病的失智父親,應該是首要壓力所在,尤其她又自我要求甚高,將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長期臥床生病的老人,像我父親一樣,永遠乾乾淨淨的,身上完全沒有不好氣味的,應該不多見,這多虧了我母親無私的愛.

    等到父親往生以後,她頓失人生目標,日子便不知道如何過了.

    她們這個年代的女性,分為兩種極端,一種是先生過世以後,如魚回到大海,四處旅遊,或者重拾自己的興趣,也有人完全寄情於孫子, 日子也尚可排遣;另一種則是從來不曾為自己活,整天只迎合著社會要求,或是另一半或小孩的需求的,等到先生過世,而且孩子們完全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現在我才明白,以前固定在健身房運動的時候,為何有老人家會員天天到健身房報到,除了運動之外,更重要的是,這讓他們不會跟社會脫節.

    我母親是個獅子座的人,現在父親走了,她失去了發號施令的舞台,她當然是很悲傷的.

    不可否認,我母親的一生,歷經經濟與父親外遇與酗酒的多重壓力,辛苦悲情的歲月很長,快樂的篇幅很少, 固然有一些時代的悲劇因素造成,但她愛負面思考的性格,也讓她自己更加入戲,不得解脫.

    自從結婚以後,我便經常鼓勵我母親要多正面思考,別讓自己老是活在過去的悲劇裡,但沒有引起一點點作用,她還是繼續用她的舊觀念去看待身邊的人事物,堅持死守著傳統的一切規定,也無意遷出跟父親生活數十年的居所,日子當然越過越苦.

    我的婆婆跟我母親只相差一歲,但兩人卻是完全天差地遠,一個是每天開開心心,一個是越活越無趣.

    悲劇的部分,我婆婆的人生裡一點也不缺,她的父母重男輕女,讓她從小就吃盡苦頭,接著她自己嚴重中毒,生不如死,不久後她又生了一個唐氏症兒,而且孩子是到了六歲左右才學會走路,她的先生事業有成,但接連外遇,等到她先生事業遇到困境以後,又接連兩次中風,現在她一個人獨力照顧一個輕微失智的糖尿病老人與四十多歲的老唐氏症兒,但每次大家見面,她永遠是春風滿面,只因為她完全正面思考,一切逆境,她一一笑著面對,只要老天需要她,她就要好好活著,這就是她的信念.

    我婆婆是有堅定信仰的佛教徒,她自從加入生長之家以後,三十多年來,她每天早上念佛,從不間斷,同時也一再反覆閱讀經典,省思自己的人生,最可貴的是,在祭祖方面,她完全不跟著世俗走,她甚至跟祖先商量,只用鮮花跟水果祭拜,也省去燒金紙的程序,因此她從來不會被傳統台灣社會那些祭拜的繁文縟節給綑綁住,日子當然輕鬆不少.

    回想起,三個月前,因為父親過世一周年,我提前隻身回台北,陪母親住了一夜,目睹母親對於祭拜該準備的牲禮的固執堅持,深覺不可思議,這下子她真的ㄍㄥ出問題了,憂鬱症找上門了.

    所有的世俗規定,都未必要完全遵守的,都是可以商量改變的,我在母親與婆婆身上看得非常清楚,這二者帶來的後果.

    不過我母親其實也有她極具魅力的時候,我就很愛聽她講古,她的記憶力驚人,表達能力又好,總讓我聽得津津有味,我喜歡跟那個時候的她相處,而不是面對一個愛抱怨,愛管別人,完全無法溝通的人.

    我期待母親趕快走出憂鬱的風暴,找到讓她心靈安頓的所在,不管是堅定一個信仰或是去做志工都好.
    生命真的很短,讓憂傷佔滿生活,一點也不值得.